下过一场雨,我打电话约访指尖。按理,以我俩的熟悉程度并不需要这么拘谨,但我的内心,真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。
重读这几年指尖的散文作品,似乎产生一种恍若隔世之感。
多年来,我有一种错觉,以为指尖笔下的种种我都经历过。人物、场景、情节、细节、对话,只需换个村名、人名,就能与儿时记忆中的乡村相吻合。
再读才知道,文中作者的心理体验、所经历的时代及所经受的文化,才是重点。往深里讲,指尖散文营造的是一个独特的审美镜像。
或者说,指尖的很多散文,更像是一种远距离的审视和回归。
远远望着,她的诸多作品,如若时间流中的诸多镜像,平行独立于我们的世界。在那个遥远的世界,人回到了自身,生活回到了自身。人是独立自由的,生活也是真实的。
她的散文,兼具了小说的语言和功能,以她特有的敏锐,如刀一样刺向了历史、现实与人性的深处。
有一句话叫“人在篱边,走访指尖”,我希望能够真正踏入园中,让我们更多地了解指尖,也让我们的阅读更加接近作家文本之后的真实、深刻与幽远。
写作没有金手指
谈话很快进入正题,我急于表达对她近几年作品的看法。我强调作品的完整性,她的散文浑然天成,意象完整多义,裁剪、提纯都难以解读其中的意蕴。
我对她冠以“照相簿”的关键词,提出质疑。我说优秀作家,其功力深厚远远超过写实摄影家。很多表达,写实摄影,是达不到的,绘画也达不到,而你的文字能达到。
我说,我并不是说好听话,真实意图是抛出我的访问话题。
指尖说,同是写作者,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我能提供你说的写作干货。但是这些技巧与表达,并不适合广泛的写作者。
人在特定的境遇中成长,有欢乐,有忧愁,有顺境,也有逆境。即便是在最爱的故乡,最亲的至亲之间,即便是在最怀念的童年,以至小学、中学的青涩时段,我们也在遭遇不同程度的现实的凌厉与残酷。
我承认近期的写作中,多次写到了生命的困境和痛点。而事实上,这种痛与刺,都是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所经历过的。只是受当时的种种局限,看不清悟不透,而事过之后又不愿提起。我只是写了很多作者不敢写、不愿写,或者想写,又写不出来的内容。这其中有一个站位问题。我们是站在何种位置反视生活。有一个视角问题,还有一个表达问题。有一个从小我到大众,再从大众到小我的轮回与审视。也有一个历史与文化的缓慢行进问题。移步换景,很多细节会让你大吃一惊。
我的写作,没有金手指。
贾家沟
禾苗是指尖笔下经常出现的人物,指尖说禾苗是外来户,借住村民的房子,她家劳力多,搬来不久就在村里站稳了脚跟。她家院子大,房子长,秋天的时候院中堆满农作物,我们就在上面跳啊滚啊,乐不思归。
到现在,指尖还时常想起,那时候,跟禾苗在房顶看云的日子。深秋,村里的天比城里的天高了许多,也蓝了许多,那云更是美轮美奂、变幻莫测,给人以丰富的想象。指尖还记得,看天的时候,她照村里舞台上的戏文,给禾苗编的故事。
指尖说她的童年时光,大部分跟祖母一起生活,身边的小朋友不是很多,母亲担心没人跟她玩就特别照顾禾苗,玩笑着让她与禾苗结成干姐妹,某种意义上,禾苗是她童年的见证者。
指尖出生在盂县路家村镇贾家沟村,祖母是那种非常传统,宗族观念顽固的人。指尖记得祖母深夜跪在院里祈求上天赐子的情形,而指尖与她下面的两个妹妹都是在周围至亲的尴尬中出生。因为性别,指尖与村里的很多伙伴成为了那个时代的“隐形人”。
但是这种情形并不妨碍她作为乡下孩童的野蛮生长。在乡下农村相对悠闲、散漫的时光里,指尖以她幼小的心灵,快乐着、忧伤着,感知着、目视着周遭的世界。这个时期,构成指尖散文的第一个生命镜像,或者说,这是一个类别,可以单独成为系列。
访谈中,我开玩笑说:“别人的童年多从记事时谈起,而你的童年,却在母亲怀孕的时候,就有了故事。”
指尖说,70年代到80年代成为一个年代现象,到现在还有很多人非常怀念那个时代。
指尖说,童年、少年是她生命中最美的部分,她散文的绝大部分皆在这两个阶段穿梭。
国营林场
那年她十五六岁,父亲走在前面,指尖跟在后面。贾家沟位居县城东南方向,而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县城西北方向。他们走过了很多村庄,走过了很多山路,终于来到大山深处的一个林场。
而这个林场,就是指尖散文的第二发生地,称第二生命镜像也无不可。指尖访谈中指出,她近期的很多散文篇目均围绕林场的故事展开。指尖的履历中,有近20年的时间在此生活,以此为切点,一点也不奇怪。
同是国营企业,林场与城里的工厂有很大的不同。虽然林场建制管理都很正规,但是因为深居大山,工人多来自附近村里,大家相处融洽,人与人之间呼大唤小,像一家人一样亲密。指尖,人年轻,爱学习,爱写作,林场为她配了照相机,是林场的文员。
林场的很多建筑,包括工人的宿舍,都是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时修盖的。场房呈梯形,分前中后三排,后一排房子最多,紧靠绿轴沟凸出的山崖。最前一排分成两列,东西各五间,东面是食堂,西面是会议室。
指尖保留了上学时记日记的习惯,每天都要把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记下来。30多年后的今天,这些日记帮了她很多大忙,她散文中的很多人物、事件,均在日记中找到依据。小木匠、小司机,哪怕是路边的铁房子,都是她林场散文中的常用素材。
“小木匠年龄小、个头小,五官、手脚都小。小木匠穿了一双手工布鞋,他的脚码在38至39之间,我们几个轮流试穿。小木匠,有一种本事,单脚独立,我们学也学不来。小木匠有个愿望,要到城里上班。
小司机有一双笔直修长的腿,当他走路的时候,裤子的小喇叭,在微风中,左右张开,帅气而飘逸。我们几个女孩,央求着试穿他的裤子,之后谁要到城里去,就借他的裤子穿,而就是这条裤子,让他惹上的麻烦。”
林场,成为指尖散文中放大了的“童年、少年”。到林场上班后,她与她的伙伴们所面临的最大困境是身份问题。农村人,城里人,不只是个标签,所有的憧憬与向往,所有煎熬与庸常,都与这个身份相关。
在2022年新出版的《散文选刊·选刊版》第8期,我看到了《山西文学》副主编关于指尖散文的阅读手记,文中对指尖的林场散文作了非常精彩的评论。
指尖林场散文的精彩程度,更胜于她早期的赵树理文学获奖散文集《最后的照相簿》。
一色千年
出县城向南20里,与乡友军旅作家焦秋光、书画大家赵一唐,诗人张文艺,同去南娄乡兰若寺观景。路上,指尖向我们介绍了她2016年初去李宾山的情景,归来后,我在网上找到了指尖的散文《开元往事》与《双鹤山的栎树》。
指尖的历史散文、文化散文与时下的很多同类流行散文不同,在行文结构与语言上,更加拓宽了散文的界域。我以为,除却那些极富地域特色的历史文化背景外,她的文字核心,依然在生命的描写与延展上。
那年,我站在李宾山塔下,不由地发生联想,如果在唐朝,如果我深居此地会怎样?我没有李通玄的神通,但作为一个写作者,在这里,会不会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林场。如果是,我又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?
指尖说,很多时候,这种联想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别人的区别。表达生命,是她散文写作的永恒题材,要尽可能地表达生命,挖掘生命本质的东西,表达生命经历中的各种纠结与苦难。
历史与我们,也许是一句话。文化与我们,也许只是一个理念,而我们的表达却要深入到历史与文化背后的人。散文集《一色千年》《符号》中,写到官窑,写到瓷器、石刻、壁画等等,它们背后,是物化后的生命意象和历史符号。
我们说,言之有物,找到这个物,还要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,思想托于这个物,这样的写作才有意义。
聊天中,盂县文联主席李彦青认为,指尖的历史文化散文,已别开新面,自成一家……
故乡的模样
我用手里的杂志卷成话筒,装模作样地学着易立竞的口气问:“指尖,请问这么多年来,你究竟写过什么?什么是你真正能写出来的?”指尖哈哈大笑,随后回答:“我的写作,从故乡开始,到现在还在写故乡。我爱我的故乡,怎么用我的文字呈现故乡,我的作品,就是最好的回答。”
作家葛水平评论,指尖以其幽微的生命体验,通过对事物的挖掘和呈现,唤醒生命中迟钝的觉知、想象和思考,用文字搭建一个具有自我气息、自我标识、自我底色的山川湖海。
访谈中,指尖也就她写作中的渗透的生命意识做了回答。她说,《骨头上的花朵》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篇散文。为什么写?怎么写、写什么?都是在此篇之后,她经常思考的问题。
我问她:“在你发表的散文作品中,你最喜欢哪本?”
她说:“所幸我的写作,一直在进步。一本书出版后,我有很多的反省,很多人问我最喜欢自己的那部作品,我就用一句套话回答:下一部。”
我说:“看到很多评论,各种观点归结在一起,最多的是两种观点,一个是你的写作拓宽了散文的界域,一个是你散文更多写出了个人的深刻体验。”
指尖说:“我写作的过程中,并没有想这么多。我只是一个写作者,想用自己多样的文字构筑梦想中的城堡。随着写作的积累和视野的扩展,我的思维与语言不断改变。一路走来,散文与我多了亲近,也多了敬畏。有时候,感到自己的笨拙无力,有时候,又对自己的文字充满信心。我的散文从故乡中来,又皈依于故乡。这不是巧合,完整地呈现故乡,是我写作的最大愿望。我的心里已装不下他乡。”
活色能够生香,
旧色愈加芬芳。
指尖,山西盂县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出版有《槛外梨花》《花酿》《河流里的母亲》《雪线上的空响》《最后的照相簿》《一色千年》《在我和我们之间》《符号》等多部散文集。先后在《人民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天涯》《散文》《美文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等刊物发表作品近300万字。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。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、首届“观音山杯·美丽中国”散文奖、第三届三毛散文奖、孙犁散文奖、大地文学奖、《红豆》文学奖、《山西文学》双年奖等,连续两届获赵树理文学奖。
李东升
【责任编辑 陈畅】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