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这才走了没几天，我就想我妈了，尤其是怕看我妈的相片，我妈那样慈祥，怎么现在就好好地成了挂在墙上的照片了呢？有一会儿想一想我都泪流满面。

我妈走了，就是没了，从此我回家进门就再没有妈叫了。印象里，以前我回家总是先叫妈，好像不叫妈就不算回家。近几年我从不敢提前打电话说要回家，只要你说了，她就会站在村头或是坐在巷口等你，家里是早已为你准备好的你爱吃的馍饭。记忆中，她好像总是怕我饿着，一见面总是会问：吃了吗？还吃吗？咱今天吃这个行吗？到现在，我都闹不清，我每次回家到底是因为家里有妈还是想我妈做的饭了，总是过一段时间就得回去。这些年，我吃过很多外面的饭，但要说有味，都不如我妈做过的饭有味，这种味早已经先入为主地占据了我的味蕾，虽然它淡淡地，没有其它味浓，也不见得有多好，但它却时时地缠绕在我的舌尖，过上些日子就会吸引着我回家。

过去皮皮就常问我，她说爸爸，怎么我说我家是临汾，你却说你家是河津，咱俩不是一个家吗？我跟她说，不一样，谁妈在哪儿谁的家就在哪儿，你妈在临汾你的家就在临汾，我妈在河津我的家就在河津。妈就是家啊！她那时似懂非懂。

村里人说人没了就是死了，可我不认为我妈死了，她只不过就是睡着了没有醒嘛！正月十二那天早上，她醒来一下，我扶起她，我妹妹喂她喝了几口水，然后她又睡下，我哥要出门，我说你跟咱妈说句话再走吧！就在他上前跟我妈说话的时候发现了不对，我们都赶紧叫她，可是任你怎么叫，她都不答应了。她累了，睡着了，在睡梦中走了，只是太平静了，把我们几个兄妹都愣在那儿，面面相觑，让人久久不能相信。

办后事的那几天，大家热热闹闹，准备这准备那，还有锣鼓、唢呐等乐器凑兴，让我有一种感觉，就是我妈没有死，她是要出远门了，大家都来为她送行。那她这是要去哪儿呢？我想起了我们陪着她的最后的那段时光，她总是在睡梦里大声叫喊着爸、妈，而且身子有想起来的意思，就像是有人要拉她，她要去追赶似的。当时我妹子还说，咱妈这是咋啦？这几天睡着老叫她爸和她妈，而且声音还很大。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在意，其实从那时开始，我妈就已经踏上了生命的归途，要被她父母接走了。人呀！到最后无论是跟谁埋到了一处，他的魂都是要跟父母在一起的。

为此，我写了一幅对联：梦里常呼亲儿亲女是母爱深沉，老时常喊她爹她娘是女儿情长。

只不过我妈是善解人意的，她明知道自己要离去的时候到了，还怕我们有生离死别的痛苦，就留了一段时间与我们作别，让我们在思想上有准备，等我们心理上能接受了，然后才飘然而去，就是老百姓说的驾鹤西去吧！

说起出门，我妈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出门了。她是山东菏泽人，家里就她一个女儿，没有兄弟，从小父娇母疼，十分快乐。但自从12岁丧母，15岁丧父，她一个人的日子就很难过了，16岁那年，为了能糊口，跟同村的几个姐妹从此天涯孤旅，一路乞讨，从山东到山西，这可是一趟地地道道的远门呀！直到遇到了我父亲才停下了脚步。

人这一生是不是都得出两趟远门？一次是活着的时候离开父母的家去寻找远方自己的家，一次是死了的时候离开自己的家再跟着父母回家。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生死轮回？一轮一回大家都得这么走，只不过是我妈走得比别人辛苦些而已！

我想起今年皮皮从外地上学回来时说过的一句话，她说爸爸，今年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，这是不是奶奶的爸爸妈妈来接她回家啦？当时我不以为意，现在想想可不是那么回事嘛！

从去年国庆期间发现我妈得了病，我妹便不舍床前，我和我哥也时常不脱衣服没日没夜地照顾，很感谢我妈给了我们一段匍匐在床前的时日，让我们到最后把她照顾成了一个小孩，一个快乐的老小孩。活回去，活成一个小孩，这大概是一个人人生暮年的最大幸福。我妈到最后就经常赖在被窝里不出来，你说多了，她就说你小时候不也这样吗？我说你了？还说我？小时候我妈都没说过我。这不是耍赖吗？可她越这样我们就越高兴。现在就是想让她再跟我们耍赖，还有人吗？子欲养而亲不待，这可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啊！

人是以小孩的形式来到这个世上的，而当一个人又活成小孩时，这恐怕就是要归去了。我妈在医院里有几天就像小孩一样很喜欢数钱，每天把我给她的钱拿出来数一数，其实她也数不完，就数个五六张，然后再把它压到枕头底下，第二天又数。这可不是趣事，而是隐隐的忧伤呀！

我妈也不是一辈子都苦，在很多年前我二哥没了以后就算是苦到底了，幸福的生活也就从那个时候慢慢地开始了。这些年她也不干活了，日子过得简单而悠闲，常常坐在巷口跟几个老姐妹聊天，有时候她也一个人坐，由于她坐的时间最长，大家见的也最多，就有人跟我说，你妈都快成“巷长”了，要是哪一天没看见你妈，都还会以为那儿少了点什么。我妈在最后活成了一道风景，这就是幸福哟！

办事都要写对联，我写了这么一副对联对我妈的生平进行了概括：大地悲咽山东人山西家一生辛劳为人为家， 苍天落泪少年苦中年累老来幸福何苦何累？

事情办完后，我又陪着我爸在炕上住了几天，我睡在我妈平时睡觉的地方，感觉到心里很踏实。第三天的时候，我爸在半夜里忽地起来，着急地要出去开门，和我说你妈回来了，我说你是做梦了，咱睡吧！他说不是，你妈叫我的声音特别大，我听到了。我爸平常耳朵不好使，听人说话都很费劲，但这次却能在梦中惊醒，说我妈回来啦！那就是我妈真得回来了，或者说回来过。这是不是只有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的两个人才能相互感知到？也说不定是这世界上还真地有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存在。我妹后来也跟我说了类似的情形，我便以为是。

我妈走了，是不是以后家乡就变成了故乡？

我妈走了，是不是以后我就有了乡愁？就跟诗人余光中说的那样：后来啊，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，我在外头，母亲在里头。

我妈走了，我也该回去了，毕竟生活还得继续……

谭一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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